《皮绳上的魂》里,作品中虚构的人物最终与描述他们的主人——作家相遇。
这样的设计,基本上都是接受的声音,没有人说看不懂,没有人执著地问作家怎么可以和虚构的人物放在一起?
所以,这样的手法已经不能称之为“先锋”。
或许,“先锋”在当下本身就是一个老旧的词,一个代表着过去某个时代的词。
关于对西藏的写作,有一个叫马原的人更不能忘记。
他笔下的西藏呈现出了另一个场景,如若你要把它称之为“伪西藏”“假西藏”也未尝不可。
因为他的前期作品里对西藏的风土人情,尤其是关于西藏里的信仰,看上去就是毫不关心。
西藏只是如一个普通的地名,同时却又沾染上了神秘的、不可言说的气氛,彼时,文艺界的先锋大潮正是风起云涌之时。
现在,重读马原,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浮现出来——马原的西藏里其实是实满着对现代生活的向往,尽管是在西藏,发生的事情,包括感情,都是发散着十分浓郁城市气息的意味,要么就是对城市生活的向往。
马原,后来生了一场大病,在前几年推出的一本小说里正是有着这场经历的影子,死亡的阴影。
至于对城市,对现代生活,已经是绝口不提。
这个时候,西藏已经成为了精神家园,它也仿佛终于被发现了最为正确的真理。
《皮绳上的魂》正是当下西藏的一朵浪花,而不是先锋派的一朵浪花。
只是,只是那个现代生活的美好,马原小说里的那种城市美好,已经不复存在。
人们好像已经遗忘了,现在要做的是仓皇,继而四处闻嗅起了精神家园。
八十年代从拉美传到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的先锋作家中,可能大家更熟悉的是“五虎”莫言,余华,格非,苏童,马原等人,其实在西藏。
除了马原,扎西达娃的魔幻现实主义也毫不逊色。
我惊叹的是电影的试验色彩,将魔幻现实小说改编成电影,如何能够打通虚实边界,张扬让小说家进入了电影,一路追随的过程其实是小说展开的过程。
当作家的踪迹最后与角色重逢,其实也就是小说的结束。
这不能简单看成一部改编自小说的电影,而是小说文本和电影的完美会面。
所以先锋性和试验性当是电影给今天的影视未来的一种启迪,至于有人说到其它与现实的不相符合,那其实正是对先锋小说文本的误解,85年是中国小说的一个特殊年份,寻根,先锋等一大批作家出现,他们的小说本来就承载着解构现实主义,反对盲目崇高,消解文革时期种下的集体主义毒素,形式是最重要的,换言之,传统形式下对于那些崇高意义的书写,反而让意义失去了应有的份量,价值破碎,通过这种全新的书写以陌生化的方式拉开现实层面和价值(信仰)层面的距离,让人们重新认识信仰的力量。
所以它不是现实写法下的详细解读。
首发于公众号 奇遇电影 cinematik八月档里最好的一部华语片,当今电影市场上难得一见2017年8月2日作者_胤祥编辑_鲸鱼 《皮绳上的魂》我是在去年的上影节看到的,按照电影节的玄学来讲,它有一个中间靠后的绝佳签位,并且有着一个颇为怪力乱神的故事结构;而考虑到当年的主席正是以豪放不羁怪力乱神著称的前南大神库斯图里察——所以我看完就在奇遇后院群里放话,金爵奖估计就是它了。
谁知最后被颁奖结果无情打脸,《皮绳上的魂》最终收获最佳摄影奖,而金爵奖则是我此前看好的最佳摄影奖《德兰》。
于是我当即就用上了“信封装错了”这个梗。
不过从库爷此后的表现来看,他还是蛮喜欢这部片的,在他一手操办的“库斯滕多夫音乐和电影节”(Küstendorf Film and Music Festival,其实根本就是“库斯图里察和他的朋友们吃喝玩乐电影节”)上,特意邀请张杨导演带着《皮绳上的魂》和《冈仁波齐》去做大师班。
如今趁着《冈仁波齐》票房逆袭的东风,《皮绳》也终于定档8月4号,真是可喜可贺。
老库站在「库斯滕多夫音乐和电影节」的海报前
这个节其实可以改名叫「库斯图里卡和他的朋友们的吃喝玩乐电影节」
《冈仁波齐》国内票房逼近1亿,是今夏文艺片的奇迹。
乘此东风,同时拍摄的《皮绳上的魂》调档至8月18日(此前的8月4日依然有全国部分提前点映场次)上影节之后的8月,《当代电影》组局,我与开寅老师、王旭东老师一起与张杨导演搞了一次颇为高大上的“四人谈”。
其实围绕这两部影片的重要问题都在这个访谈里说得很清楚了。
专门再写一篇文章是要来谈谈这部影片的叙事结构——是的,摄影根本不用我来夸,有多好你看了就知道,仅仅去看摄影就值回票价了。
首先亮观点:影片中“作家”这个人物为剧作增添了一重自指性结构,而这种结构又反过来成为了一种在西藏这个空间中,独特的时间观念的反映,同时也是对主题的最恰当表达;由此这个结构超越了常见的用法,而进入到了对时间维度的把握,确切地说,是一种“升维”的叙事。
在拍摄现场的导演张杨,他在一年内同时拍摄了《皮绳》和《冈仁波齐》这两部电影要谈《皮绳上的魂》,绝对绕不开的是《冈仁波齐》。
张杨花了近1年时间交替拍摄《冈仁波齐》与《皮绳上的魂》两部影片的过程,本身就是在不同时间维度上进行的创作。
《冈仁波齐》几乎被诸多观众错认做纪录片,叙事上也近乎平铺直叙,这里自可以荡开一笔,谈点德勒兹,不过正如贯穿全片的视平线机位提示的那样,《冈仁波齐》的时间是近乎自然主义的线性状态。
值得一提的是该片中时间的呈现方式是通过将其空间化而展开的,具体的表象就是那条可供磕长头的公路,它的延展状态和材质与拉萨市的街道和冈仁波齐的土路形成了鲜明的差异。
六月夏初上映的《冈仁波齐》震撼了很多观众,可它并不仅仅是一部清心明目的“纪录片”不过《皮绳上的魂》的状态就完全不同,首先片中的时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指向,你并不能通过细节将故事时间坐落在某个清晰的年代,而这是导演有意为之的。
往前追溯甚至可以说是典型第五代影片中对时间处理的某种传统:(民族)寓言式的写作【参考《黄土地》《红高粱》《双旗镇刀客》】。
影片中猎人塔贝、少女琼和少年普护送天珠这一条线,与复仇的兄弟俩这条线基本处于一种前现代状态,其造型与空间元素,以及人物所遵循的行为逻辑都是如此。
比如人物完全不走公路(与《冈仁波齐》是鲜明对比),以及预言、命运、复仇这样希腊悲剧式的情节。
《皮绳上的魂》改编自扎西达娃的两部小说,先是讲了一个死而复生的猎人的故事如果只有这两条线,《皮绳上的魂》也就仅仅止于一个不走公路的公路片,和一个复仇追凶的动作片的混合体。
但张杨的勇敢之处就在于第三条线“作家”的处理。
《皮绳上的魂》实际上改编自著名藏族作家扎西达娃的两个短篇小说《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和《去拉萨的路上》。
原著作者扎西达娃,被称为20世纪中国魔幻现实主义、先锋小说的代表【扎西达娃是个男的!!
】【另外,谢飞导演的《益西卓玛》改编自扎西达娃的短篇小说《冥》】逃犯、少女、少年一路的行走,以及复仇的兄弟俩来自《去拉萨的路上》,这一部分是个比较传统的故事。
改编中去掉了文革背景,以及一个我本人特别喜欢的情节——复仇者不仅是人,还有一头熊,而人和动物之间有相似也有不同。
而本片出彩和提气的部分其实都来自《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
这部短篇小说堪称扎西达娃最重要的作品,主要内容大概可以这样概括:一个作家为了填上自己多年前未完成的小说的大坑而踏上旅途,并遇到了自己笔下的人物,与他们一同走向小说的结尾场景——莲花生大师的掌纹地,并为他们写下结局。
文学技巧上一方面是对元写作或者元叙事的探讨或曰对叙事机制的曝露,另一方面则是自觉地使用八十年代在内地文坛风靡一时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笔法。
当然《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有着复杂而深刻的关于现代性、现代人乃至现代中国的讨论,这些被电影改编统统略过,而只抽出了其中元叙事和时间观念的神髓。
小说《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张杨和扎西达娃从2007年就开始合作改编这个故事,到开拍前一共做了七稿剧本。
几乎不可改编的《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因为有了《去拉萨的路上》强动作线的加持,在电影的逻辑下可以说是成立了。
张杨和扎西达娃还为《皮绳》里塔贝加上了护送天珠的任务,并把“作家”在电影的前半部分处理成看似承担着“夺宝”任务的追击者之一。
这样影片就具有的三条交叉蒙太奇性质的动作线,“追-逃”成为了人物的基本逻辑。
这个处理是非常自觉的电影化手法。
但是作家的身份一旦亮明,这部影片陡然拔高了好几个层次。
技巧层面而言,这种手法自然是元叙事,近来最为成功的案例当属弗朗索瓦·欧容的力作《登堂入室》。
这种技巧曝露的叙事机制,并且一定程度上(虽说根本不是主要的)也涉及到了所谓“真实-虚构”之间的关系(再度与《冈仁波齐》形成互文关系),同时也将一部典型的动作片提升到了探讨“电影文体”的高度。
而从叙事与时间观念的层面来看,这种手法则明确地架构了一种独特的时间观念。
我将它称之为“升维的叙事”。
影片中的“作家”一直在追寻自己故事中的男主角还是得拿科幻电影来举例子。
在《星际穿越》中,马修·麦康纳掉进黑洞后进入了五维空间,在升高的这个维度来看四维空间,影片给出的呈现方式是他所在的四维时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以单帧照片的形式可以被悬浮的麦康纳一览无余(在这个意义上,克里斯·马克的PPT电影神作《堤》也可以被看做是高维度的叙事哦)。
《星际穿越》中的五维空间,可以看到无数帧四维空间的平面时间 在《降临》之中,艾米·亚当斯最终明白了七肢桶语是一种高维度的语言,可以完全碾压四维空间,由此她才“看见了未来”(不得不再加一句吐槽,特德·姜的原作《你一生的故事》比影片高级多了)。
七肢桶的时间观和语言一样,都是非线性的而在《皮绳上的魂》里,作家的介入不仅赋予了故事以(并不完全闭合的)因果联系,而且使影片的魔幻色彩得以成立,此外还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叙事人问题。
最有趣的是因为作家本人也进入了故事,这种自我指涉实际上最为清晰地揭示了影片的主题:轮廻与宿命。
而在时间层面上,作家由于掌握着叙事的主导权,实际上他所处的时空(由汽车、公路等现代元素所标识)与塔贝、琼、普,以及复仇者并非同一个时空(这也是影片前半部分他总是追不上的原因——其实与其说追,不如说是寻访踪迹)。
而在叙事升维之后,不同时空交叠在一起,在线性因果逻辑被打破的同时,前现代的时空与现代的时空发生了融合。
而作家最后给出的结局,又是塔贝一生的因果——注意,片尾的闪回其实不是闪回,而是在处在高叙事维度的作家对因果的阐释,这一点恰好与《降临》全片最勇猛的叙事学技巧“闪回=闪前”形成了呼应关系。
动作戏比较多的另一个时空张杨的这一处理,自然有出色的原著打底,但最终能提升到如此高度,还是基于他自己对西藏文化的深入研究。
在个人造型上的巨大变化,恰好是张杨从《无人驾驶》《飞越老人院》的浮躁,到沉入西藏的修行式创作之后的直接反映。
张杨近照张杨自己也谈到,在西藏,对时间的感知方式是不一样的,“一百年前到五十年前的服饰和今天的服饰没有太大差别,甚至房子格局都没有太大变化”,因此对他而言时间是可以被有意混淆的。
而混淆时间的意义就在于,能够藉此回到西藏这一独特的空间之中去,并表达与这一独特空间相关的宗教-哲学问题:自指的叙事,就是自证宿命,也就是轮廻;并且,只在西藏发生。
「轮」的意象在藏传佛教中时常出现《皮绳上的魂》也并非没有问题,两篇原著小说尽管有相交之处,但一篇动作戏抢眼,一篇世界观强大,终归难于轻易整合。
而增加的“天珠”根本就是一个麦格芬,并且实际上把故事的重点转移了;而增加这个麦格芬带来的“夺宝”这条线,其实与《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的主题并不算十分相容,基本上是为了提升影片商业性的选择(主角的明确任务,或所谓A故事)。
作家那条线的处理,前半段稍显游离,后半段又有些烧脑。
好在即将上映的版本与上影节版本相比,删去了15分钟,处理的应当是更加紧凑。
不过无论如何,《皮绳上的魂》都是当今电影市场上难得一见的作品,张杨一番修行之后简直变成了电影界的一股清流。
我相信踏实努力的人自有福报。
中国先锋文学经典作品《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转载自:http://wx.tibetcul.com/zuopin/xs/200611/2066.html 现在很少能听见那首唱得很迟钝、淳朴的秘鲁民歌《山鹰》。
我在自己的录音带里保存了下来,每次播放出来,我眼前便看见高原的山谷、乱石缝里窜出的羊群、山脚下被分割成小块的田地、稀疏的庄稼、溪水边的水磨房、石头砌成的低矮的农舍、负重的山民、系在牛颈上的铜铃、寂寞的小旋风、耀眼的阳光。
这些景致并非在秘鲁安第斯山脉下的中部高原,而是在西藏南部的帕布乃冈山区。
我记不清是梦中见过还是亲身去过。
记不清了。
我去过的地方太多。
直到后来某一天我真正来到帕布乃冈山区,才知道存留在我记忆中的帕布乃冈只是一幅康斯太勃笔下的十九世纪优美的田园风景画。
虽然还是宁静的山区,但这里的人们正悄悄享受着现代化的生活。
这里有座小型民航站,每星期有五班直升飞机定期开往城里。
附近有一座太阳能发电站。
在哲鲁村口自动加油站旁的一家小餐厅里,与我同桌的是一位喋喋不休的大胡子,他是城里一家名气很大的“喜马拉雅运输公司”的董事长,在全西藏第一个拥有德国进口的大型集装箱车队。
我去访问当地一家地毯厂时,里面的设计人员正使用电脑程序设计图案。
地面卫星接收站播放着五个频道,每天向观众提供三十八小时的电视节目。
不管现代的物质文明怎样迫使人们从传统的观念意识中解放出来,帕布乃冈山区的人们,自身总还残留着某种古老的表达方式,获得农业博士学位的村长与我交谈时,嘴里不时抽着冷气,用舌头弹出“罗罗”的谦卑的应声。
人们有事相求时,照样竖起拇指摇晃着,一连吐出七八个“咕叽咕叽”的哀求。
一些老人们对待远方的城里人,仍旧脱下帽子捧在怀中站到一旁表示真诚的敬意。
虽然多年前国家早已统一了计量法,这里的人们表示长度时还是伸直一条用胳膊,另一只手掌横砍在胳膊的手腕、小臂、肘部直到肩膀上。
桑杰达普活佛快要死了,他的扎妥寺的第二十三位转世活佛。
高龄九十八岁。
在他之后,将不再会有转世继位。
我想为此写篇专题报道。
我和他以前有过交道。
全世界最深奥和玄秘之一的西藏喇嘛教(包括各教派)在没有了转世继位制度从而不再有大大小小的宗教领袖以后,也许便走向了它的末日,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也支配着意识,我说。
扎妥·桑杰达普活佛摇摇头,表示否认我的观点。
他的瞳孔正慢慢扩散。
“香巴拉,”他蠕动嘴唇,“战争已经开始。
” 根据古老的经书记载,北方有个“人间净土”的理想国——香巴拉。
据说天上瑜伽密教起源于此,第一个国王索查德那普在这里受过释迦的教诲,后来宏传密教《时轮金刚法》。
上面记载说,在某一天,香巴拉这个雪山环抱的国家将要发生一场大战。
“你率领十二天师,在天兵神将中,你永不回头,骑马驰骋。
你把长矛掷向哈鲁太蒙的前胸,掷向那反对香巴拉的群魔之首,魔鬼也随之全部除净。
”这是《香巴拉誓言》中对最后一位国王神武轮王赞美的描写。
扎妥·桑杰达普有一次跟我说起过这场战争。
他说经过数百年的恶战,妖魔被消灭后,甘丹寺里的宗喀巴墓会自动打开,再次传布释迦的教义,将进行一千年。
随后,就发生风灾、火灾,最后洪水淹没整个世界。
在世界末日到达时,总会有一些幸存的人被神祗救出天宫。
于是当世界再次形成时,宗教又随之兴起。
扎妥·桑杰达普躺在床上,他进入幻觉状态,跟眼前看不见的什么人在说话:“当你翻过喀隆雪山,站在莲花生大师的掌纹中间,不要追求,不要寻找。
在祈祷中领悟,在领悟中获得幻像。
在纵横交错的掌纹里,只有一条是通往人间净土的生存之路。
” 我恍惚看见莲花生离开人世时,天上飞来了一辆战车,他在两位仙女的陪伴下登上战车,向遥远的南方凌空驶去。
“两个康巴地区的年轻人,他们去找通往香巴拉的路了。
”活佛说。
我疲惫地看着他。
“你要说的是——在一九八四年,这里来了两个康巴人,一男一女?”我问。
他点点头。
“男的在这里受了伤?”我又问。
“你也知道这件事。
”活佛说。
扎妥·桑杰达普活佛闭上眼,断断续续回忆起当年那两个年轻人来到帕尔乃冈山区的事,他讲起那两个人告诉他一路上的经历。
我听出扎妥活佛是在背诵我虚构的一篇小说。
这篇小说我给谁都没有看过,写完锁进了箱里。
他几乎是在逐字逐句地背诵。
地点是一路上直到帕布乃冈一个叫甲的村庄。
时间是一九八四年。
人物一男一女。
这篇小说没给别人看的原因就是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主人公要去什么地方。
经活佛点明我现在才清楚。
唯一不同的一点是结尾时主人公是坐在酒店里有一位老人指路。
我没写老人指的是什么路,当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而扎妥活佛说是在他的房子里给那两人指的路,但这里还有一个巧合,即老人与活佛都谈起过关于莲花生的掌纹。
最后,其他人进屋来围在活佛身边,活佛眼睛半睁,渐渐进入了失去知觉和思想的状态。
有人开始准备后事了。
扎妥活佛将被火葬,我知道有人想拾到活佛的舍利作为永久的收藏和纪念。
与扎妥·桑杰达普诀别后,在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考虑着有关文学创作的动机问题…… 回到家,我打开贴有“可爱的弃儿”题词的箱子盖。
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上百只牛皮纸袋,我所有不被发表或我不愿发表的作品都存在这儿。
我取出一个编码是840720的纸袋,里面是一个短篇小说,记录着两个康巴人来到帕布乃冈的经过,还没有题目。
下面是这篇小说的原文: 琼赶着她的二十几只羊下山的时候,站在半山腰。
她看见山脚底下那一条宽阔蜿蜒、砾石累累的枯干的河床有个蚂蚁般的小黑点在缓缓移动。
她辨认出那是一个男人,正朝她家的方向走来,琼挥挥羊鞭,匆匆把羊往山下赶。
她粗略算了算,那人得走到天黑时才能到这儿。
周围荒野只有这隆起的小山岗上有几间鹅卵石垒起的矮房,房后是羊圈,一共两户人家:琼和她的爸爸,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哑女人。
爸爸是个说《格萨尔》的艺人,常常被几十里远的外村人请去说唱,有时还被请到更远的镇里。
短则几天,长则数月。
来人骑马,还牵匹空马来到小山岗,把身背长柄六纺琴的爸爸请上马。
随后马蹄伴着铜铃声有节奏地久久敲响着荒野里的寂静。
琼站在岗上,一手抚摩坐立在她裙边的大黑狗,一直望到两匹马拐过前面的山弯。
琼从小就在马蹄和铜铃单调的节奏声中长大,每当放羊坐在石头上,在孤独中冥思时,那声音就变成一支从遥远的山谷中飘过的无字的歌,歌中蕴含着荒野中不息的生命和寂寞中透出的一丝苍凉的渴望。
哑女人整天织氆氇,每天早晨站在小山冈上,向空中撒出一把豌豆糌粑,呼喊着观音菩萨。
然后手摇一柄浸满油污的经轮筒,朝东方喃喃祈祷。
偶尔在半夜时分,爸爸爬起身去女人房里,天蒙蒙亮时头顶蒙着长长的袍子又钻进自己的羊皮垫里。
早晨了起来挤完奶打好茶,喝糌粑糊。
然后背上装了一天口粮的小羊皮口袋,背一只小黑锅,去房后拉开羊圈栅栏,软鞭一挥,赶着羊群上山。
生活就是这样。
琼把食物和热茶准备好,趴在毯子上等待来客。
室外的狗叫了,她冲出门,月亮刚刚升起。
她拉住狗链,不见四周有人,一会儿,从她前面的坡下冒出个脑袋。
“来吧,不要紧,我抓住狗的。
”琼说。
来人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
“辛苦,大哥。
”琼说。
她把汉子领进了房里,他礼帽下的额边垂着一绺鲜红的丝穗。
爸爸不在家,去说《格萨尔》了。
隔壁传来哑女人织氆氇时木棰砸下的梆梆声。
这位疲惫的汉子吃过饭道完谢后便倒在琼的爸爸床上睡了。
琼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天空繁星点点,周围沉寂得没有一点大自然的声音。
眼前空旷的峡谷地带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
大黑狗被铁链拴着在原地转圈。
琼过去蹲下身搂着它的脖子,想起自己在这寂寞简朴的小山岗上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想起每次来接爸爸上马的都是些沉闷不语的人,想到屋里那位从远方来明天又要去远方的酣睡的旅人。
她哭了,跪在地上捧着脸,默默祈求爸爸的宽恕,然后将眼泪在黑狗的皮毛上蹭擦干,起身回屋。
黑暗中,她象发疟疾似地浑身打颤,一声不响地钻进了汉子羊毛毯里。
当东方的启明星刚刚升起,在摇曳的酥油灯下,琼把自己的薄毯裹成一个卷,在一只布袋里塞了些牛肉干、揉糌粑的皮口袋、粗盐和一块酥油,又背上天天放羊时在山上熬茶用的小黑锅,一个姑娘该带的都在她背上了。
她最后巡视一眼昏暗的小屋。
“好了。
”她说。
汉子吸完最后一撮鼻烟,拍拍巴掌上的烟末起身。
摸她头顶。
搂住她的肩膀,两人低头钻出小屋,向黑魃的西方走去。
琼全身负重,身上的东西一路上叮当作响。
她根本不想去打听汉子会把她带向何处,她只知道要永远离开这片毫无生气的土地了。
汉子手中只提着一串檀香木佛珠,他昂首阔步,似乎对前方漫漫的旅途充满了信心。
“你腰上挂条皮绳干什么?象只没人牵的小狗。
”塔贝问。
“用它来计算天数,你没见上面打了五个结吗!”琼告诉他,“我离开家有五天了。
” “五天算什么,我生来没有家。
” 她跟着塔贝徒步行走,一路上,有时在村庄的麦场上过夜,有时住羊圈里,有时卧在寺庙废墟的墙角下,有时住山洞,运气好时,能在农人外屋借宿,或是在牧人的帐篷里。
每进一个寺庙,他俩便逐一在每个菩萨像的座台前伸出额头触碰几下,膜拜顶礼。
在寺庙外,道路旁,江河边,山口上,只要看见玛尼堆,都少不了拾几块小白石放在上面。
一路上还有些磕等身长头的佛教徒,他们一步一磕,系着厚帆布围裙,胸部和膝部磨穿了,又补了几层厚补钉。
他们脸上突出的地方全是灰,额头上磕了一个鸡蛋大的肉瘤,血和土粘在一起,手掌上钉铁皮的木板护套在他们身体俯卧的两边地上印出两道深深的擦痕。
塔贝和琼没有磕长头,他俩是走路,于是超过了他们。
西藏高原群山绵延,重重叠叠,一路上人烟稀少。
走上几天看不到一个人影,更没有村庄。
山谷里刮来呼呼的凉风。
对着蓝色的天空仰望片刻,就会感到身体在飘忽上升,要离开脚下的大地。
烈日烤灸,大地灼烫。
在白昼下沉睡的高原山脉,房屋与无极般宁静。
塔贝的身体矫健灵活,上山时脚尖踩着一块块滑动的石头步步上蹿,他径直攀上一块圆石,回头看见琼被甩下好长一截,便坐下来等她。
他们在赶路时总是默默无言,琼有时在难以忍受的沉默中突然爆发出她的歌声,象山谷里的一只母兽在仰天吼叫。
塔贝并不转过头看她一眼,只顾行路。
琼过一会不唱了,周围又是死一般沉寂。
琼低头跟在他身后,只有坐下来小憩时才说说话。
“不流血了吧?” “它现在一点也不疼。
” “我看看。
” “你去给我捉几只蜘蛛来,我捏碎了涂在上面就会好得快。
” “这儿没有蜘蛛。
” “去找找,石头缝里,你扒开石块会有的。
” 琼在四周扒开一块块半掩在土中的石块,认真地寻找蜘蛛。
一会儿她就捉了五六只,握在掌中,走过来扳开塔贝的手掌放在上面。
他一只只捏碎后涂在小腿的伤口上。
“那条狗好凶,我跑跑跑跑,背上的锅老碰我的后脑勺,碰得我眼睛都花了。
” “当初我该拔出刀宰了它。
” “那女人给我们这个。
”她模仿着做了个最污辱人的下流动作,“真吓人。
” 塔贝又抓起一把土撒在伤口上,让太阳晒着。
“她钱放在哪儿的?” “在酒店的屋柜子里,有这么厚一沓。
”他亮亮巴掌,“我只拿了十几张。
” “你用它想买什么呢?” “我要买什么?前面山下有个次古寺,我给菩萨送去。
我还要留一点。
” “好的。
你现在好点了吗?不疼了吧?” “不疼了。
我说,我口干得要冒烟。
” “你没见我把锅已经架上了吗?我就去捡点干刺枝。
” 塔贝懒洋洋躺在石头上,将宽礼帽拉在眼睛上挡住阳光,嘴里嚼着干草,琼趴在三颗白石垒成的灶前,脸贴着地,鼓起肋帮吹火熬茶。
火苗“嘭”地燃烧起来。
她跳起身,揉揉被烟熏得灼辣的眼,拉下前额的头发看看,已经被火舌燎焦了。
远处高山顶上两个黑影,大约是牧羊人,一高一矮,象是盘踞在山顶岩石上的黑鹰。
他们一动也不动。
琼也看见了他们,挥起右手在空中划圈向他们招呼,上面的人晃动起来,也划起圈向她致意。
距离太远,扯破嗓子喊互相也听不见。
“我还以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琼对塔贝说。
“我在等你的茶。
”他闭上眼。
琼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很得意地向塔贝展示自己的猎物,那是昨晚上在村里投宿时从一个往她耳里灌满了甜言蜜语、行为并不太规矩的小伙子屁股兜里偷来的。
塔贝接过一看,他不认识这种文字和一些机械图,封面印的是一台拖拉机。
“这玩意儿没一点用处。
”他扔给琼。
琼很沮丧,下一次烧茶时她一页页撕下来用作引火的燃料了。
走到黄昏,站在山弯远远看见前面一个被绿树环抱的村庄时,琼的精神重新振奋起来,又唱起歌了。
她抡起拄棍在地边的马兰草堆里乱舞,又端起棍子小心翼翼地戳戳塔贝的胳肢窝和腰下,想逗他发痒。
塔贝不耐烦地抓住棍梢往外一甩,拽得她趔趄几下跌倒在地。
进了村,塔贝自己一个人去喝酒或者干别的什么去了。
他俩约好在村里小学校边一幢刚刚盖好还没有安装门窗的空房子里住宿。
村里的广场晚上演电影,有人在木杆上挂银幕。
琼在一片林子里拾柴火时被一群小孩围住,孩子们趴在墙头朝她扔石头,有一颗打在她肩上,她没有回头,直到一个戴黄帽子的年轻人把孩子们轰走。
“他们扔了八颗石头,有一颗打中你了。
”黄帽子笑眯眯地说,他把手中握着的一只电子计算机摊在琼跟前,显示屏显出一个阿拉伯数字“8”,“你从哪儿来?” 琼看着他。
“你记不记得你走了多少天?” “我不记得。
”琼撩起皮绳说,“我数数看,你帮我数数。
” “这一个结算一天吗?”他跪在她跟前,“有意思……九十二天。
” “真的!” “你没数过吗?” 琼摇摇头。
“九十二天,一天按二十公里计算。
”他戳戳计算机上的数字键码,“一千八百四十公里。
”琼没有数字概念。
“我是这儿的会计。
”小伙子说,“我遇到什么问题,都用它来帮我解答。
” “这是什么?”琼问。
“是电子计算机,好玩极了。
它知道你今年多大。
”他按出一个数字给琼看。
“多大?” “十九岁。
” “我今年十九岁吗?” “那你说。
” “我不知道。
” “我们藏族以前从不计算自己的年龄。
但它却知道。
看,上面写的是十九吧。
” “不象。
” “是吗?我看看。
哦,刚开始看有些不习惯,它的数字有点怪。
” “它能知道我名字吗?” “当然。
” “叫什么。
” 他一连按出八位数,把显示屏显得满满的。
“怎么样?它知道吧。
” “叫什么?” “你连自己的名字还看不出来?笨蛋。
” “怎么看?” “你这样看,”他竖着给她看。
“这是叫琼吗?” “当然叫琼,洽霞布久曲呵琼。
” “嘿!”她兴奋地叫道。
“嘿什么,人家外国人早用了。
我在想一个问题,以前我们没日没夜地干活,用经济学的解释是输出的劳动力应该和创造的价值正比。
”他信口开河起来,把工分值、劳动值以及商品值和年月日加减乘除乱说一通。
又显出数字。
“你看看,计算出来倒成了负数。
结果到年终我们还要吃返销粮,向国家伸手要粮,这是违反经济规律的……你瞪我干什么?想吃掉我?” “如果你没晚饭吃,就在这儿吃好了,我拾了柴就烧菜。
” “他妈的。
你是从中世纪走来的吗?或者你是……是叫什么外星人。
”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走了……”她又撩起皮绳。
“刚才你数了多少?” “我想想,八十五天。
” “起了八十五天。
不对,你刚才说九十二天,你骗我。
”琼咯咯笑起来。
“啊啧啧!菩萨哟,我快醉了。
”他闭眼喃喃道。
“你在这儿吃吗?我还有点肉干。
” “姑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吧?有快活的年轻人,有音乐、啤酒,还有迪斯科。
把你手上那些烂树枝扔掉吧!” 塔贝从黑压压一片看电影的人群中挤出来。
他没被酒灌醉,倒被那银幕上五光十色、晃来晃去、时大时小的景物和人物弄得昏头涨脑、疲惫不堪,只好拖着脚步回到那幢空房里。
小黑锅架在石头上,石头是冰凉的。
琼的东西都放在角落边。
他端起锅喝了几口凉水,便背靠墙壁对着天空冥思苦想。
越往后走,所投宿的村庄越来越失去了大自然夜晚的恬静,越来越嘈杂、喧嚣。
机器声,歌声,叫喊声。
他要走的决不是一条通往更嘈杂和各种音响混合声的大都市,他要走的是…… 琼撞撞跌跌回来,她靠着没有门框的土坯墙,隔着一段距离塔贝就闻到她身上发出的酒气,比他喷出的酒气要香一些。
“真好玩,他们真快活,”琼似哭似笑地说。
“他们象神仙一样快活。
大哥,我们后……大后天再走。
” “不行。
”他从不在一个村里住两个晚上。
“我累了,我很疲倦。
”琼晃着沉甸甸的脑袋。
“你才不懂什么叫累,瞧你那粗腿,比牦牛还健壮。
你生来就不懂什么叫累。
” “不,我说的不是身体。
”她戳戳自己的心窝。
“你醉了,睡觉。
”他扳住琼的肩头将她按倒在满是灰土的地上。
最后替她在皮绳上系了个结。
琼越来越疲倦了,每次在途中小憩时,她躺下就不想继续往前走。
“起来,别象贪睡的野狗一样赖着。
”塔贝说。
“大哥,我不想走了。
”她躺在阳光下,眯起眼望着他。
“你说什么?” “你一人走吧,我不愿再天天跟着你走啊走啊走啊走。
连你都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所以永远在流浪。
” “女人,你什么都不懂。
”但是他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是,我不懂。
”她闭上眼,蜷缩成一团。
“滚起来,”他在琼屁股上踹了两脚,高高扬起巴掌,做出砍来的样子。
“要不,我揍你。
” “你是个魔鬼!”琼哼哼唧唧爬起身。
塔贝先走了,她拄着棍子跟在后面。
琼在一个她认为适当的机会时逃跑了。
他俩睡在山洞里,半夜时她爬起身,没忘记背上她的小黑锅,借着星光和月光朝山下往回跑。
她觉得自己象出笼的小鸟一样自由。
到第二天中午,在一边是深谷的岩边休息时,从对面山脊出现了一个黑点,就象那天她放羊回家时所看见的一样。
塔贝截住了她,走来。
她气得发抖,抡起小黑锅向他头上死命砸去,那其大无比的力量足以使一头野公牛的脑浆飞迸出来。
塔贝骇机智地闪过,抬头一拨,黑锅从她手中飞脱,叮叮当当滚下深谷里。
他俩互相看看,听见那声音响了好一阵。
最后琼只得呜呜咽咽攀下深谷,几个时辰后才把锅拣上来。
锅身碰满了大大小的凹坑。
“你赔我的锅。
”琼说。
“我看看,”他接过来。
两人仔细检查了一阵,“只有一条小缝,我能补好。
” 塔贝走了,琼垂头丧气地跟着。
“哎——”她用大得出奇的声音唱起一首歌,把整个山谷震得嗡嗡响。
大概有那么一天,塔贝对琼也厌倦了,他想:只因我前世积了福德和智慧资粮,弃恶从善,才没有投到地狱,生在邪门外道,成为饿鬼痴呆,而生于中土,善得人身。
然而在走向解脱苦难终结的道路上,女人和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是道路中的绊脚石。
不久,他俩来到名叫“甲”的村庄。
这个时候,琼的腰间那根皮绳已系了一串密密麻麻的结。
没想到甲村的人们会敲锣打鼓站在村口迎接他俩。
民兵组成仪仗队背着半自动步枪站在两旁,为了保险起见,枪口都塞了红布卷。
两头由四个村民装扮的牦牛在夹道中跳着舞。
村长和几个姑娘捧着哈达和壶嘴上沾着酥油花的银壶在最前面迎接。
原来这里一直大旱。
前不久有人打了卦,今天黄昏时会有两个从东边来的人进村,他们将带来一场琼浆般吉祥的雨水,使久旱的庄稼得到好收成。
他俩果然出现了,人们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
欢天喜地将塔贝和琼扶上挂满哈达的铁牛拖拉机簇拥着进了村。
男女老少都穿着新衣,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换了新的五色经幡布。
有人从琼的音容、谈吐和体态上看出了她有转世下凡的白度母的特征,于是塔贝被撇在了一边。
但是塔贝知道琼决不是白度母的化身。
因为在琼睡熟的时候,他发现她的睡相丑陋不堪,脸上皮肉松弛,半张的嘴角流出一股股口涎。
他一人闷闷不乐地去酒店喝酒,他想惹点事,最好有人讨厌他,跟他过不去,他就有事干了。
打上一场,那人敢跟他拼刀子更好。
酒店只有一个老头在喝酒。
苍蝇在他头顶飞来飞去。
塔贝进去后,带着挑衅的神气坐在他对面。
一个包花头巾的农家姑娘取一只玻璃杯放在他桌前,斟满酒。
“这酒象马尿。
”他喝了一口大声说。
没有人回答。
“你说象不象?”他问老头。
“要说马尿,我年轻时喝过。
那真正是用嘴对着公马底下那玩意儿喝的。
” 塔贝得意地笑起来。
“为了把我牛羊从阿米丽尔大盗手中夺回来,我从格则一直追到塔克拉玛干沙漠。
” “阿米丽尔是谁?” “嘿,那是几十年前从新疆那边来的一支强盗的女首领,是哈萨克人,在阿里和藏北一带赫赫有名。
一个万户数不清的牛羊群在一夜之间就从草原上带走,第二天从帐篷出来一看,白茫茫一片,留下的只有数不清的蹄印,连噶厦政府派出的藏兵也制不了她。
” “后来?” “刚才你说马尿。
是啊,我背着叉子枪,骑马追我的牛羊,在那大沙漠里,就是那几口马尿救了我的命。
” “再后来?” “再后来,女首领要留我,留我给她当……” “丈夫?” “羊倌。
我是万户的儿子啊!她娘的长得真漂亮,她简直是太阳,谁都不敢对直看她一眼,我逃了回来。
你说说,我除了地狱和天堂,还有什么地方没去过?” “我要去的地方你就没去过。
”塔贝说。
” “你准备去哪儿?”老头问。
“我,不知道。
”塔贝第一次对前方的目标感到迷惘,他不知道该继续朝前面什么地方去。
老头明白他的心思。
老头指着他身后的一座山说:“谁也没有往那边去过。
我们甲村以前是驿站,通四面八方,可就是没人往那边去。
1964年时候,”他回忆起来,“这里开始办人民公社,大家都讲走共产主义道路,那时没有几个人讲得清楚共产主义是什么,反正它是一座天堂。
在哪儿,不知道。
问卫藏的来人说,没有。
问阿里的来人说,没有。
康藏的人也说没看见。
那只有喀隆雪山没人去过。
村里就有几个人变卖了家产,背着糌粑口袋,他们说去共产主义,翻越喀隆雪山,从此没回来。
后来,村里人没一个再去那边,哪怕日子过得再苦。
”塔贝用牙咬住玻璃杯口,翻起眼看他。
“但是我知道有关喀隆雪山下的一点秘密。
”老头眨眨眼。
“说吧。
” “你准备去那边吗?” “也许。
” “爬到山顶,你会听见一种奇怪的哭声,象一个被遗弃的私生子的哭声,不要紧,那是从一个石缝里吹来的风声。
爬完七天,到山顶时刚好天亮,不要急着下山。
太阳下,雪的反光会刺瞎你的眼,等天黑后再下山。
” “这不是秘密。
”塔贝说。
“对,这不是秘密。
我要说的是,下山走两天,能看见山脚下时,那底下有数不清的深深浅浅的沟壑。
它们向四面八方伸展,弯弯曲曲。
你走进沟底就算是进了迷宫,对、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别打断我的话,你知道山脚为什么有比别的山脚多得多的沟壑吗?那是莲花生大师右手的掌纹。
当年他与一个叫喜巴美如的妖魔在那里混战一百零八天不分胜负,大师施出种种法力未能降伏喜巴美如。
当妖魔变成一只小小的虱子想使对手看不见时,莲花生举起了神奇的右手,口中高声念诵着咒经,一巴掌盖向大地,把喜巴美如镇到了地狱中,从此在那里留下了自己的掌纹。
凡人只要走到那里面就会迷失方向。
据说在这数不清的沟壑中只有一条能走出去,剩下的全是死路。
那条生路没有任何标记。
” 塔贝神情严肃的看着老头。
“这是一个传说,我也不知道走出去以后前面是个什么世界。
”老头摇摇头,咕噜道。
塔贝准备去那边了。
老头后来向他提出要求,请他将琼留下。
他家有个儿子,最近刚买了一台拖拉机。
现在家家都想买拖拉机。
大清早,隆隆的机器声掩盖了千百年雄鸡的打鸣声。
道路上的马车和毛驴被挤到了边上。
人们喝着从雪山流下的纯洁透明的溪水时,也嗅到一股淡淡的柴油气味。
老头自己经营着一座电机磨房,老伴耕种着十几亩田地。
前不久,老头还去大城市出席了一个“治穷致富先进代表大会”,领到奖状和奖品,报纸上也登过他的四寸大照片。
他们世世代代没象现在这么富裕过,也世世代代没象现在这么忙碌过。
需要一个操持家务的媳妇。
说话的时候,他儿子进来了,掏出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想在外乡人面前炫濯。
儿子戴着电子表,腰间挂着小巧的放声机,头上戴着耳机,他随着别人听不见的音乐节奏扭着舞步,真是把城里公子哥儿的派头学到家了。
塔贝对此无动于衷,只是门外停着的那辆没熄火的手扶拖拉机的突突声牵动了一下他的心弦。
他起身走向拖拉机旁,摸摸扶手。
“好的,琼留给你了。
”塔贝说。
小伙子大概刚从琼那里得到了一点什么,笑眼朦胧。
“我能坐坐你这玩意儿吗?”塔贝问。
“当然,半个小时保你会开。
”小伙子上前教他操作常识,教他怎样控制油门,教他怎样换挡、离合器怎样配合、怎样起步和刹车。
塔贝慢慢开动了拖拉机,行驶在黄昏的乡村土道上。
琼在一旁看着他。
她要留下来了。
她愉快导流着眼泪。
这时后面开来一辆速度很快的带拖斗的铁牛报拉机,塔贝不知道怎么办。
旁边是条浅沟,小伙子在后面高声喊他开进沟里。
塔贝从驾驶座跳到了路中间,手扶拖拉机自己慢慢溜进了沟里。
他被来不及刹车的“铁牛”后面的拖斗撞倒在地。
大家全围上前,塔贝爬起身,拍拍土。
他的腰部被撞了,他说没什么,一点事也没有。
大家松了口气。
塔贝要走了,他第一次摆弄机器就被它咬了一口。
他抱住琼,跟她行了个碰头礼,往喀隆雪山那边去了。
到夜晚时,果然下了场雨,村里人高高兴兴唱起歌。
塔贝离开甲村,一人进了山。
在半路上,他吐了一口血,他的内脏受了伤。
小说到此结束。
我决定回到帕布乃冈,翻过喀隆雪山,去莲花生的掌纹地寻找我的主人公。
从甲村翻过喀隆雪山到掌纹地的路途比我预料的要遥远得多。
雇的一匹骡子在途中累倒了。
它卧在地上,口中流着白沫,用临死前那样一种眼光看着我。
我只得卸下它驮的囊包背在自己身上,在它嘴边放了几块捏碎的压缩面包。
一翻过喀隆寻山,道德听见海啸般轰轰巨响,山下的雪堆象云朵般上下翻卷,脚下的雪粒象急流的河水。
但是我的整个身体一点没感到风的吹动,空气就象无风的冬夜一样寒冷而静谧。
我戴着防护镜,所以用不着等到天黑才下山。
整个山面是被厚雪覆盖的一片平滑的大斜坡,看上去没什么凸凹障碍,我背着囊包走“Z”形缓慢下山。
沉重的囊包从背上慢慢坠到腰间,就在我收腹挺胸耸肩想把囊必然性提起来时,由于猛烈的失重,脚下站立不稳,一个跟头朝前跌倒。
我知道已经无法再站起来,身体正快速往下滑动,于是手脚抱成一团,接着天旋地转向山下滚去。
万幸的是,还没掉进雪窝里去。
等我醒来,已躺在平整松软的雪地上,我已到了山脚,向上望去,在雪坡中一道深深的条痕通到高处雪雾飘涉的空间。
在山顶时我看了一次表,时间是九点四十六分,此刻再次看表时,指针却指向八点零三分。
走下雪线便进入草苔地带,再往下是草地,高寒灌木丛,小树林,接着是一片大森林。
穿出森林,树木植物又渐渐稀少,呈现出光秃秃的荒凉的山石、空坝。
整个途中,我不时地看表,把心里估计的时间和表上的时间不断加以对照,计算一番后得出了结论:翻过喀隆雪山以后,时间开始出现倒流现象,右手腕上这块精工牌全自动太阳能电子表从月份数字到星期日历全向后翻,指针向逆方向运转,速度快于平常的五倍。
越往前走,映入视觉中的自然景象也越来越产生了形的异变:一株株长着卵形叶子、枝干黄白的菩提树,根部象生长在输送带上一样整整齐齐从我跟前缓缓移过。
旁边有座古代寺庙的废墟。
在一片广阔的大坝上走来一只长着天梯般长脚的大象。
它使我想起了萨尔瓦多·达利的《圣安东尼的诱惑》,我小心翼翼避开这一切,加快脚步,并不回头再望一眼。
一直走到蒸腾着热气的温泉边才歇息一会儿。
我实在太累了,但不敢睡,我知道一旦合上眼皮,将永远长眠不醒了。
透过温泉的热气,前面有些不知哪个时代遗弃在这里的金马鞍、弓箭、盔甲、转经筒和法号,还有破布条的黄旗,这里很象是一个古战场。
如果我不那么累的话,我会走过去仔细看看,也许能考证出《格萨尔》史诗中所描写的某一战场是在这里。
现在我只能坐在一旁远远地观看。
这些金属被温泉长时间的高温融化了,软绵绵摊在那里,失去了视觉上的硬度感,有的已无法辨认出它本身的形状,变成稀释的物质四处流溢,颇有规律地排列组合成象玛雅文字一样难解的符号。
起先我怀疑眼这一切物象是由于患上了孤独症而错误地感知外界客体产生形的变异,但马上又排斥了这个想法,因为我大脑的思维是有逻辑性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都良好。
太阳自始至终由东向西,宇宙不管怎样还是在按照自身的规律存在和运动。
虽然白昼和黑夜交替出现,但由于手表上的指针继续向反时针方向作快速运行,日历和星期月份牌不断向后翻。
这使我心理上产生一种体内生物钟的紊乱,甚至身体出现失重现象。
等我从一个黎明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块高大无比的红色巨石下面。
我是在一个呈放射型向前延伸的数不清沟壑的汇聚点上。
一定是这又凉又潮的寒意把我冻醒了,加上从四处沟底吹来的风更冷得我牙齿打颤。
我急忙攀上前一面乱石突出的沟壁,探头一看,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地平线,我已经到了掌纹地。
数不清的黑沟象魔扑一样四处伸展,沟壑象是干旱千百年所形成的无法弥合的龟裂地缝,有的沟深不见底。
竟然找不到一棵树,一根草。
一片蛮荒,它使我想起一部描写核战争电影的最后一个广角镜头:在世界末日的焦土上,一东一西两个男女主人公慢慢抬起头,费力地向对方爬去,最后这两个世界上唯一的幸存者终于爬到一起,拥抱。
苦难的眼光。
定格。
他们将成为又一对亚当和夏娃。
扎妥·桑杰达普的躯体早已被火葬,大概有人在烫手的灰烬中拣到了几块珍宝般的舍利。
我的主人公却没有在眼前出现。
“塔——贝!你——在——哪——儿?”我放开声音喊叫,我觉得他走不出这块地方。
声音传得很远,却没有一点回音。
不一会儿,我便看见了奇迹:一两公里外的前面出现了一个黑点。
我沿着垄沟朝前飞跑,一面喊着我的主人公的名字。
等我看清时,惊讶得站住了:是琼!这是我万万没预料到的。
“塔贝要死了。
”她哭哭啼啼走过来说。
“他在哪儿?” 琼把我带到她身边的沟底下。
塔贝躺在地上,他脸色苍白,憔悴,沉重地呼吸着。
沟边长着苔藓的石缝里滴着水,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琼不停地用腰带蘸一点水,滴在他半张的嘴里。
“先知,我在等待,在领悟,神会启示我的。
”塔贝睁眼看着我说。
“他腰上的伤很严重,需要不停地喝水。
”琼在我耳边低语。
“你为什么没留在甲村?”我问。
“我为什么要留在甲村呢?”她反问。
“我根本没这样想过,他从来没答应我留在什么地方。
他把我的心摘去系在自己腰上,离开他我准活不了。
“不见得。
”我说。
“他一直想知道那是什么。
”琼指着我身后,我回过头,从沟底往回望去,这是一条笔直的深沟,一直可见到头,前面那座红色巨石正是我昨晚过夜的地方。
现在才看清,红色的心脏上刻着一个雪白的“弓”。
站在红石下仰起头是无法看见的。
“弓”通常是喇嘛念“吗呢叭哄”六字真言一百遍时要喊出的一个音节。
它刻在红石上。
据我所知,要么,就是此地是神灵鬼怪出没的地方,要么,这里曾埋葬过一位伟人的英灵。
在从江孜到帕里的一个名叫曲米新古河边的一块岩石上也刻着这样一个“弓”,那是为纪念一九○四年为抵抗英国人的侵略在那里献身的藏军首领二代本拉丁而刻的。
但这一切,我觉得没有再对塔贝解释的必要。
此时此刻,我才发现一个为时过晚的真理,我那些“可爱的弃儿”们原来都是被赋予了生命和意志的。
我让塔贝和琼从编有号码的牛皮纸袋里走出来,显然是犯了一个不可弥补的错误。
为什么我至今还没塑造出一个“新人”的形象来?这更是一个错误。
对人物的塑造完成后,他们的一举一动即成客观事实,如果有人责问我在今天这个伟大的时代为什么还允许他们的存在,我将作何回答呢? 怀着最后的一丝侥幸心理,我俯在塔贝耳边,轻声细语地用各种他似乎能理解的道理说服他,使他相信他要寻找的地方是不存在的,就象托马斯·莫尔创造的《乌托邦》,就那么一回事。
晚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要让他放弃多少形成的信仰是不可能了。
他翻了个身,将脑袋贴在地面。
“塔贝,”我说,“你会好起来的,你等我一会儿,我的东西全放在那边,里面还有些急救药……” “嘘!”塔贝制止住我,耳朵贴紧冰凉潮湿的地面。
“你听!听!” 好半天,我只听见自己心律跳动中出现的一点微弱的杂音。
“扶我上去!我要到上面去!塔贝坐起身,挥舞着手喊道。
我只得扶起他。
琼先爬到沟上面,我在下面托住塔贝,他身体居然很沉。
我扛着他,一手小心护着他腰,另一只手扭住锋利突出的岩石块,一点点把他往上托。
两只脚踩在外凸的石块上。
攀石的那只手被划了一下,先是麻木,接着灼痛,热呼呼的血流了出来,顺着用膊流到衣袖里。
琼趴在上面,伸下两只手夹住了塔贝的胳肢窝。
一个在上面拽,一个在下面托,费好大的劲才把他抬上沟来。
太阳正要从地平线上升起,东边辉映着一派耀眼的光芒。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气,眼睛警觉地四处搜寻,想要发现什么。
“它说的是什么,先知?我听不懂,快告诉我,你一定听懂了,求求你。
”他转过身匍匐在我脚下。
他耳朵里接收的信号比我早几分钟,随后我和琼都听见了一种从天上传来的非常真实的声音。
我们注意聆听。
“是寺庙屋顶的铜铃声。
”琼喊道。
“是教堂的钟声。
”我纠正道。
“山崩了,好吓人。
”琼说。
“不,这是气势庞大的鼓号乐和千万人的合唱。
”我再次纠正道。
琼困惑地看我一眼。
“神开始说话了。
”塔贝严肃地说。
这次我没敢纠正。
是一个男人用英语从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
我怎么也不能告诉他,这是在美国洛杉矶举行的第二十三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开幕式,电视和放手正通过太空向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报送着这一盛会的实况。
我终于获得了时间感。
手表上的指针和日历全停止了,整个显出的数字告诉我:现在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七月,北京时间二十九日上午七时三十分。
“这不是神的启示,是人向世界挑战的钟声、号声,还有合唱声,我的孩子。
”我只能对他这样讲。
不知他听见没有,或者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好象很冷似地蜷缩起身子,闭上眼,跟睡着了一样。
我放下塔贝,跪在他身边,为他整理着破烂的衣衫,将他的身体摆成一个弓形,由于我右手上的血沾在了他衣衫上,这使我感到很内疚。
是我害了他,也许,这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地将我其他的主人公引向死亡的路。
是该好好内省一番了。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琼可怜巴巴地说。
“你不会死。
琼,你已经经历了苦难的历程,我会慢慢地把你塑造成一个新人的。
”我仰面望着她说,我从她纯真的神情中看见了她的希望。
她腰间的皮绳在我鼻子前晃荡。
我抓住皮绳,想知道她离家的日子,便顺着顶端第一个结认真地往下数:“五……八……二十五……五十七……九十六” 数到最后一个结是一百零八个,正好与塔贝手腕上盒珠的颗数相吻合。
这时候,太阳以它气度雍容的仪态冉冉升起,把天空和大地辉映得黄金一般灿烂。
我代替了塔贝,琼跟在我后面,我们一起往回走。
时间又从头算起。
(选自《西藏文学》1985年第1期) 《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作者扎西达娃,藏族,1959年生,四川巴塘人。
70年代末开始创作,代表作品有《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西藏,隐秘岁月》等短、中篇小说。
他有意识地采用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借助神话传说、象征暗示,创造一种魔幻的艺术境界;同时遵循“变现实为幻想而不失其真”的原则,通过魔幻境界的折射,真实地展现西藏民族处于历史变革时期的社会生活。
《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将借用神话传说创造的虚幻境界与现实生活场景有机结合,使其成为一篇典型的西藏魔幻小说。
小说开头部分写“我”和桑杰达普活佛的对话,活佛处于临终弥留之际,仍在幻觉中向人们复述有关香巴拉的神话与两个康巴人的传说。
更加令人惊奇的的是,活佛回忆的情景竟与“我”未曾公开的一篇小说内容完全一致。
中间部分写成两个康巴人的传说。
塔贝与琼不辞劳苦跋山涉水寻找通往香巴拉的道路,且进入到人迹罕至的喀隆雪山下深谷底部的掌纹地带。
结尾部分写“我”去掌纹地带寻找自己小说的主人公,终于在一块红色巨石下发现将死的塔贝,而这位苦修者依然神往着通向天国的道路。
最后由“我”领着琼往回走,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我们透过这些神奇虚幻的故事,不难看出它的寓意的所在。
这个“魂”虽难于把握,但细心的读者仍会发现这是一个民族心理的负载,一个生死攸关的时代象征。
只要联系西藏今天的现实生活与其往昔发展的历史,就会理解小说中人物各自神秘的象征意义。
苦修者塔贝在活佛的指引下执着地寻觅通往“人间净土”的道路,尽管他已走得精疲力尽,仍对理想国坚信不移,直到死于喀隆雪山,成为封建观念的牺牲品。
琼则是个盲从者,既渴望离开“毫无生气的土地”,又不知道出路在那里,只好跟着塔贝盲目寻求。
“甲”村的现代文明与世俗欢乐使她从愚昧中苏醒,终于留下来开始新的生活。
两个人物的不同经历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在西藏的现实生活中,既有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不断发展,又有传统宗教意识根深蒂固的影响,从而构成这块神奇土地旧的观念形态与现代物质文明不协调的独特社会矛盾。
这是西藏从中世纪迅速走向社会主义进程中势必会产生的社会现象。
塔贝与琼正是今日西藏不少藏族同胞精神状态的反映。
琼从家乡走到“甲”村是从过去走到现在,而由“甲”村再去翻越喀隆雪山,寻找通往天国的道路,又是返回到中世纪,塔贝的死就是明证。
这就意味着:只有正视西藏近百年来的历史,正确理解“系在皮绳扣上的魂”,放弃寻求“香巴拉道路”的幻想,才能走向通往真正的“人间净土”——实现“四化”的道路。
这篇小说充满西藏的地域特色与宗教神秘的氛围,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产生于这块土地上的魔幻小说。
“我”的活动已超越时空限制,时而与活佛对话,时而在复述传说,时而进入传说中莲花生掌纹地带,而活佛与老人更带有浓重的神秘色彩。
小说中既有往昔的神话传说,又有现代色彩的生活场景,巧妙地将过去、现在、未来揉合在一起,构成一种朴朔迷离、令人神往的艺术世界。
当然,这篇魔幻小说出于一位年轻的、且艺术上尚处于“试笔”阶段的作家之手,就“变现实幻想”而言,似仍囿于我国传统小说模式,未能完全放开手脚;至于对魔幻外衣下的现实生活也还可以表现得更为准确一些。
《皮绳上的魂》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
所有的角色一路上都有自己的负累,如同沉重的人生一样无法摆脱。
郭达明的摄影时常以一种神灵般的视角俯瞰自然与苍生,时时给我们天注定的宿命感。
原罪不可消除,人们一步一步向前行走,都在消解着命运长河里顽固的罪孽,关于生命关于爱。
在神秘的西藏,有广袤的天地,有隐秘的河川,人类的存在显得渺小,空旷自然之间,一切的努力都像徒劳使然。
男主角塔贝是个死而复生的猎人,从开场便有天降使命,护送天珠抵达莲花生的掌纹地,洗清他一生的罪恶。
三个故事的奇妙串联,无关时间空间地点选择西藏之地,其中没有任何道具能让人清晰分辨这故事到底发生在什么时代,由此故事在最后,观众循着导演的巧妙设定,发现三个故事以一种巧妙的方式连结起来,已经实现了数个时空的行走。
到结尾的时候,自带一种无声震撼的力量,又有可有无数种解读的方式。
其中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关系设定与以往的商业片不同,简单的寥寥数语就可讲清,但故事的线程又设计的复杂庞大,自带着悬疑的气质,用轻微的紧张感推着观众一步步往前走,尝试影片的每一条路,最终从迷宫中走出。
开头结尾精彩的对应,让叙事不再单薄,以首部国产魔幻现实主义影片定义,反而更激活内心的沉思。
第一个故事,背着箩筐的小男孩,看到一个山崖滚落的女孩,她手里拿着天珠,请求带她去到莲花生大士的掌纹地。
那男孩惊恐的看着她,没有施救。
当他犹豫返回,那女孩仿佛从没有来过。
第二个故事,猎人塔贝从杀死的鹿的口中得到天珠,随后被雷劈重,活佛召唤回他的灵魂,让他带着天珠到莲花生的掌纹地,寻找唯一通往人间的净土。
第三个故事,一对兄弟要寻找世仇塔贝,将其杀死。
塔贝是他们的杀父仇人,可弟弟杀死的塔贝,并非是他们在找的那个人,于是二人出发,寻找真正的仇人。
在路上,得到又失去故事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讲述塔贝的救赎之路。
他听从着活佛的指示,“当你翻过喀隆雪山,站在莲花生大师的掌纹中间,不要追求,不要寻找。
在祈祷中领悟,在领悟中获得幻像。
在纵横交错的掌纹里,只有一条是通往人间净土的生存之路。
”他在路上认识美丽的姑娘琼,原本只是在她身上发泄欲望,但琼真诚热烈的爱,终于一路上融化了他的心,也在此中得到了爱情。
一个亡命之徒,在得到爱的过程里,那个坚如磐石的心,渐渐也变得柔软起来。
一个哑巴小男孩普,这个人物富有一种小精灵般的功能,最初在他和琼争吵时出现,随后在塔贝陷入绝境时,又将他引领到正确的地方。
普用一把破旧的六弦琴与人交流,眼神简单清澈,如同上苍派来给他指示的使者。
在路上的塔贝也并非安全,有三路人出于自己的目的,一路追逐着他。
他曾想甩掉琼,把她的锅扔下,又被普捡回来。
与他丢失天珠,迷茫无措时,又是普把天珠悄悄收藏的剧情所对应。
他遗失的一切,都在以另外一种形式回归,比如初心、忍耐与爱。
追逐在路上的人,求而不得影片中的几个场景,观众都会看到一个叫格丹的男人,一直在找寻塔贝,却总是迟到一步,他看见的那些奇怪的人,在其他人的眼里又是看不到的。
当最后他作家的身份揭秘时,又恍然明白,原来他一直在追逐的是自己笔下的那些人,他沿着主人公的道路,期待着与他相遇。
导演张杨曾在观众提问时说,“影片中的作家,为了寻找自身作品里的故事和人物去了良多地方,一路上碰着许多人,并最终和自身的使命相遇。
实际上,作家代表的是我,我最终的方针,是寻找自身真实的生命和片子的关系。
”塔贝在路上拯救自己,双胞胎兄弟为报世仇,琼为了追随爱情,格丹为了找到内心的安宁。
每个人都有一条自己必须走的路。
他们都在为了得到,不得不失去着什么,如同你我的命运,都曾为了所得,不得不换来的所失。
可生命并没有太复杂的理由,就像影片中所说,“目标在远方,距离在脚下,道路在身上“。
无论怎样,拯救自己,唯有前行。
《皮绳上的魂》 张杨 2016年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西藏电影这部电影一定要拿来跟《冈仁波齐》做比较的,因为它们出自同一个导演,同样的主题核心。
感觉这两部电影是两极的展现,各有千秋。
我个人会比较喜欢《冈仁波齐》,因为它表达的很直接,极简又朴实的镜头,那一跪一拜的动作中有无比的震撼力。
而这部《皮绳上的魂》运用了很多华丽繁琐的手法,商业片就是这样,要让观众看的有趣。
这部电影用三条叙事线的拍摄手法,多时空交错,玩的是叙事烧脑,感觉观众会感觉很懵逼,不知道它在演些什么鬼,到两小时的时候才会恍然大悟,导演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吧,如果一开始就把三个故事线说清,那估计就没劲死了。
其实我刚开始也没怎么认真看,那男的护送天珠去莲花生大师的掌纹地,遇到一个姑娘,也没跟她说话,两个人就睡到一起去了,我也是云里雾里,比现在的社会还开放啊这是,然后那女的还死活要跟他走,我好想提醒她,你那100多只羊怎么办?
我也想时间交错去拜访下那个作家,写这段是基于什么逻辑呢?
整部电影最让我震撼的是2小时时,作家问扎陀活佛结局要怎么写,活佛点拨了几句,可是就那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里面充满了玄幻的色彩和人生的通透。
我们都在聊赚钱阿,买房买车,最多聊政治,聊人生嘛,是否真有人悟透天地之间的大道,如老子,庄子一般,一生无为的生活在世间,好想结交一位啊!
如果说上半年的国产电影市场有什么票房奇迹,那一定非《冈仁波齐》莫属。
不论是排片随着口碑一路逆势上涨,还是拿下无限接近破亿(9992万)的票房,这在国产艺术电影史上,都实属罕见。
可是轮到《皮绳上的魂》的时候,场面就变成,悄无声息地上映,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同一个导演,同样以藏区为背景,这部电影其实比《冈仁波齐》华丽太多。
《冈仁波齐》成本是1300万,而《皮绳》则有1700万。
这部分多出来的资金花费,直接体现在了摄影和演员配置上。
与《冈仁波齐》几乎是一部纯素人出演的电影不同,《皮绳》有至少一半是专业演员。
饰演女主角琼的藏族演员曲尼次仁,曾出演《隋唐演义》。
饰演男主角的金巴虽然是新人,但不论是颜值还是表演力,丝毫不输专业演员。
饰演占堆的演员索朗尼玛也有过电影拍摄的经历,而酒馆老板娘的演员来自拉萨话剧团。
比演员颜值更高的,是本片的摄影。
随手截几张图,就能承包你一整年的桌面。
不论是草原还是荒漠,恍惚间仿佛走进了经典的西部片。
而在人物造型的构建上,活脱脱就是西部片里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不难发现,这样的影像风格,就是来自于莱昂内。
说得更直接一些,就是《黄金三镖客》和《西部往事》。
《皮绳》中有一处直接致敬了《西部往事》这个经典镜头同为《冈仁波齐》和《皮绳》摄影指导的郭达明,也正是凭借这部片子,获得了去年上海电影节的最佳摄影奖。
除去制作层面的华丽,《皮绳》还有故事层面的华丽。
与《冈仁波齐》精心营造出的纪录片气质不同,《皮绳》是一部颇具野心的魔幻现实主义之作。
影片的一开场,便是茫茫林海间一队朝圣的信徒。
其中一个小女孩不慎踩空跌落山崖。
山脚下,弥留之际的她哀求一个路过此处的小男孩将她手中的天珠带去掌纹地。
胆小的男孩却吓得躲了起来,当他再次返回时,小女孩却消失了。
猎人塔贝无意中猎杀了口含圣物天珠的小鹿,结果遭遇了天谴。
为了让他赎清杀生的罪孽,活佛将塔贝从地狱里捞了回来,命他成为护送天珠前往掌纹地的使者。
活佛说,目标在远方,距离在脚下,道路在身上。
迷茫的塔贝带着这句话上路了。
他先是遇到了美丽的姑娘琼。
于是,这一路上便多了一个心甘情愿为他煮茶做饭,暖被窝的人。
在塔贝和琼迷失了方向,争执最激烈的时候,哑巴小男孩普莫名又闯入了他们的生活。
这个精灵古怪的孩子仿佛先知和向导一般,弹着六弦琴,指引着塔贝前往掌纹地的路。
还有一心寻仇的兄弟俩。
只因知道一个叫塔贝的人是杀父仇人,弟弟便错杀了两个塔贝。
为了让弟弟活命不被人追杀,哥哥砍伤了弟弟的腿,千里追凶,成为了塔贝怎么也甩不掉的尾巴。
然而,当另一位猎人模样的男人格丹来到这里,试图寻觅塔贝踪迹时,那些曾经跟塔贝做过生意的藏刀贩子,接待过塔贝的风骚老板娘,似乎完全失去了关于塔贝的记忆。
就在一切线索都将中断,山穷水尽之时,格丹遇见了当年救下塔贝的活佛。
原来,塔贝和琼不过是作家格丹笔下的两个人物,格丹也正是因为写作灵感枯竭,才踏上了塔贝曾经走过的路。
可是活佛却告诉格丹,二十几年前,这里真的来过一男一女,走进了掌纹地。
作家这才重新上路,直到在掌纹地真的遇见了塔贝和琼。
而作家真正的身份,和天珠的来源,也在这一刻揭开了谜底——他就是当年那个胆小的男孩,而塔贝猎杀的小鹿口中的天珠,正是从小女孩手中吞食而来。
至此,影片的所有线索才全部汇集到了一起,仿佛一座构造精巧的佛塔,终于露出了全貌。
张扬在采访中曾提到过,很多人说在西藏,时间是静止的,因此这里天然就是一个魔幻的时空,让人分不出当下,过去,和未来。
借着相似的场景,不断切换的人物线索,剪辑刻意模糊了时间和空间的关系。
导演129足足吊了观众近2个小时的胃口,直到影片的最后10分钟,才将脉络打通。
三层时空的嵌套,似乎讲述着关于失去、寻找、得到之间轮回的故事。
而魔幻现实主义的元叙事又将整个故事变成了一则寓言,每一个人物,也成为了一个意象。
总之,不论是演员,摄影,还是故事,手法,说实话,都不差。
甚至可以说,杂糅了公路、魔幻、悬疑的《皮绳》,是国产电影类型上的一次突破和探索。
但,就是这么一部华丽的作品,票房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
惨。
最高排片只有1.6%,上映7天进仅收获318万票房,想想1700万的制作成本,可以说是输得连底裤都不剩。
为什么?
诚然,前有《战狼2》的屠榜,后有来势汹汹的好莱坞大片,留给《皮绳》的生存空间的确不大。
但片子本身的问题,也逃不脱责任。
谢飞老爷子说:摄影精彩,演员、美术、音乐完美,显示了导演的才华与功力。
只是神神怪怪的许多有趣细节包裹着一个陈旧的复世仇的故事,没有开掘出其中的普世含义,更不要说现代意识了,实为可惜。
的确,《皮绳》的具备了一切美好的外在条件,可是在神秘色彩裹挟的表层之下,华丽的故事难免显露出些许的空洞。
如果说这是一则寓言,那么热情美丽的琼大抵就是爱的化身,冷血的塔贝遇到她之后,才渐渐恢复了一个“人”的知觉。
可琼为什么爱?
她爱的究竟是什么?
我们并不知道。
普所代表的意象也很明确:每当残酷的现实把人们折磨得失去方向之时,往往是那份孩童的纯真,带领着人们找到通往净土的生存之路。
但是,纯真并不能成为解决一切问题的灵丹妙药。
而在影片里,普却成为了行走的指南针,永远能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找到前进的方向。
更严重的问题出在影片的节奏上。
重复,是《冈仁波齐》和《皮绳》共同的特征。
但如果说平淡,缓慢的语调在《冈仁波齐》上演绎得是恰如其分的话,那么同样的特质放到《皮绳》上,就是灾难。
在《冈仁波齐》里,导演不厌其烦地去描摹角色们磕长头的动作。
行走,磕头,起身,再行走,这几乎花去了影片一半以上的时间。
但在这些的重复背后,《冈仁波齐》的主题表达和空间指向是明确的。
因此,每一次重复,都是角色在救赎的道路上更进了一步,每一次下跪,都让震撼更加一分。
信仰的力量,就这样清晰地传递给观众,就像从超市里买了一瓶水一样简单。
但对于《皮绳》而言,一部略带悬疑气质的剧情片需要的是收放自如的节奏,巧妙设置的悬念,适时地给予线索,让观众在观影中体验解谜乐趣。
一次又一次重复的复仇与追踪的故事,叠加在三层时空中,本应是极佳的悬疑框架。
类似的片子诸如《盗梦空间》《星际穿越》,都是利用不同时空之间的交错,来制造紧张感。
在这些片子里,不论时空再怎么变幻,都有明确的标志可以告诉观众,现在是处于哪一层时空。
就算导演施了那么几招障眼法,但终归会适时地抛出线索,让观众的思路可以踩在预先设置好的关键点上。
遗憾的是,《皮绳》并没有做到这一点。
不同时空里过于同质化的影像表达,缺位的方向感,和过于冗长的铺垫,反而让原本清晰的故事脉络变得混乱起来。
就算景致再美,也会显得单调乏味。
主角在这里是迷失的,观众也是。
于是,苦心设计的层层悬念变成了碎片化的表达,一点一点磨蚀着观众的耐心,解谜的乐趣也随之被消解,从而使整个观影体验崩塌。
哪怕结尾再力敌千钧,也只能遗憾地收获一句原来如此。
不错,你大可以说《皮绳》中开放性的结局,复杂的叙事是张扬的一次大胆的尝试,值得鼓励和称赞。
但这么做的就好比,本来简简单单买一瓶水的事,你非要在货架和收银台之间设置一个迷宫。
那么对于大多人来说,当然会嫌麻烦。
这个票房表现,也就毫不意外了。
在影片上映前,张扬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没有票房上的压力…现在还做电影还是在做自己梦想的东西”。
但事实上,不知是不得不避开《战狼2》的风头,还是另有隐情,《皮绳》的上映日期还经历了伊凡波折,临时从原定的8月4日,改到了8月18日。
他们说,“艺术电影朝圣之路,走得越稳越远。
相信观众和市场,让艺术电影更开放的创作在市场继续进行。
”只不过,不论究竟是因何推迟档期,现在已经在市场上消失的《皮绳》,恐怕是再也无法让观众在电影院里感受艺术的魅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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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片的春天就这么来了。
春天未至,雷声不断—— 《皮绳上的魂》 同一个导演(张扬),同一个时期,同一个地区拍摄(西藏)。
简直就是《冈仁波齐》的姐妹篇嘛。
是这样吗?
《冈仁波齐》以纪录片的笔触,刻画朝圣者的日常点滴,保持冷静的距离,几乎见不到个人表达。
《皮绳上的魂》恰恰相反,杂糅类型片的元素,在虚实之间多维叙事,复杂的戏剧化冲突中,张扬个人的生命体验强烈代入。
前者的精髓在于纯粹,后者的好看在于神秘。
这种神秘,透过三大叙事元素,一点一点,草蛇灰线。
有人说,张扬能不能封神,就看这一部。
神在哪里?
公路片的彷徨,西部片的粗犷,魔幻现实主义的荒诞,在此形神具备。
对应剧情的三条叙事线来看,别有一番滋味。
第一条线:救赎。
男主角塔贝猎杀了一头野鹿,并从其口中得到一块天珠。
刚刚到手,天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猛地落下一道闪电,正好击中塔贝。
开头就挂男主角,全剧终的节奏?
没这么简单。
活佛作法,他起死回生,并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护送圣物天珠到莲花生大师掌纹地。
于是,起死回生的猎人,踏上了一条朝圣之路。
每个上路的人都有一个理由,每个理由都可以用两个字概括:救赎。
救赎,几乎也是所有公路片的角色动机。
路上的景致,邂逅的同伴,都会成为彼此的羁绊,难分难舍。
塔贝脚下的西藏大地,有着壮美的异域风情。
皑皑雪原,莽莽沙漠,策马奔腾的草原,林海起伏的森林,碧波荡漾的圣湖,人迹罕至的废土,一幕幕大远景的构图下,是这方净土的波澜壮阔。
怎一个美字了得?
这样的风景,冥冥之中洗涤人的心灵。
也让摄影师郭达明获得了上影节最佳摄影奖。
历时2个月,西藏8个地方,辗转2000多公里,平均海拔超过4500米,方能换来荧幕前的自然风光。
对于剧组而言,拍摄的过程何尝不是一次天涯朝圣?
只不过这次朝圣的对象不是神山冈仁波齐,而是由死向生的内心叩问。
上影节评委会对本片赞不绝口,说: 用魔法般的影像记录了西藏生活的点点滴滴,为我们呈现出生命的真谛。
问题是,生命的真谛是什么?
换句话说,塔贝遇见了哪些人?
塔贝一直都在路上,寻寻觅觅。
邂逅了美丽的藏族姑娘,慢慢陷入了儿女情长,收留了通灵的小男孩,慢慢找到路在何方。
再到遇见仇人,拔刀决斗,却没了当年的杀伐果断。
路在脚下,道阻且长,由渐悟到顿悟,需要生命善始善终的体悟。
这个细节,片中就有点拨。
路过湖边的村落,村民邀请塔贝陪老人看一场戏。
靠墙而坐的老人家,正当弥留之际,与塔贝靠在一起,面无表情。
手的特写,在这里极具人情味。
老人握住塔贝的手,他怕,是对死亡的一丝恐惧。
塔贝主动握住老人的手,他也怕,是对老人的一丝慰藉。
老人安详的离去,同一时间,有新生儿呱呱坠地,逝去与降生,串联起人类生命的起点和终点,在此完成一次平静的生命接力。
面对湖边的浩渺烟波,远山的缥缈雄浑,天空的云卷云舒,塔贝嚎啕大哭。
可能,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
他终于顿悟:天地之间,生命微不足道,却值得敬畏。
第二条线:复仇。
郭日和占堆是一对亲兄弟,和男主角塔贝是世仇,双方不共戴天。
如此元素搭上西藏的荒野大戈壁,西部片的气质就出来了。
边城的刀声,阴魂不散的骨笛声,步步紧逼的马蹄声,声声入耳。
小酒馆一幕,最有格调。
塔贝刀在手,不动如山;仇家迎面相坐,不动如山;觊觎圣物的猎人,装模作样,亦是待机而动。
这段戏的台词极少,男人的刀,老板娘的笑,于动静之中张弛有度。
跟古龙笔下的客栈风波有的一拼。
古龙曾在《边城浪子》中写道: 地狱本就在人们的心中,你的心里若没有爱只有仇恨,那么你的人已在地狱。
为了复仇,郭日牺牲了自己的爱情,成了飘来荡去的天涯浪子,黄沙里茫茫来去,所谓活着,也就靠着一份仇恨,苦苦支撑。
这般人生,不就是地狱吗?
如果塔贝的救赎是一场内在的叙事,那么兄弟二人的复仇就是一场外在的延伸。
可是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这就引出第三条线:疯魔。
不疯魔不成活,片中的作家格丹陷入小说写作的瓶颈,他一路寻觅,穿越西藏的天地之间,妄图找到小说中的主角,见上一面,聊上几句,化解困境。
说巧不巧,他笔下的主角也叫塔贝。
现实中的作家,追踪虚构中的角色,这是要打破次元壁的节奏啊。
本片魔幻现实主义的落脚点,就在这位作家。
塔贝曾买刀的小店铺,塔贝曾借住的小酒馆,他都去过,问起塔贝的行踪,对方一无所知。
他们的记忆呢,怎么能够凭空消失?
因为此时的作家,还没有真正进入塔贝的时空。
说白了,他们不在一个世界。
直到洞中受到活佛的点化,才算实现了身心的一场穿越。
这个角色,其实正是导演张扬个人心路的一种投射。
接受采访时,他说: 《皮绳上的魂》里的作家,为了寻找自己作品里的故事和人物去了很多地方,遇到了很多人,并最终和自己的使命相遇。
实际上,作家代表的就是我,我最终的目的,是寻找自己的生命和电影的关系。
强烈的作者意识,热切的自我表达,是张扬的自我觉醒。
这些年,历经《爱情麻辣烫》《洗澡》《飞跃老人院》的起起伏伏。
张扬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
就像片中的作家,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他最终寻到了塔贝,并从奄奄一息的塔贝身上接过天珠,也从藏族姑娘琼的手上接过结绳计日的皮绳。
迈向那象征终极的莲花生大师掌纹地时,耳畔响过活佛的箴言。
在祈祷中领悟,在领悟中获得幻象,在纵横交错的掌纹地里,只有一条路是通往人间净土的存在之路。
什么叫皮绳上的魂?
一天一系是为结,此结映照着彼劫,108个结,正是108天的天涯苦旅。
拿着皮绳的作家,一路念叨,直到108方才顿悟:居然和佛珠的108个刚好重合。
皮绳虽很小,但佛的精魂却无限大。
什么是佛?
为善去恶是佛,放下屠刀是佛,渡人渡己也是佛。
复仇的执念,救赎的痛苦,都在立地成佛的顿悟中,烟消云散。
宗教好神秘,也恰恰因为神秘,才会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这种可能性放在西藏的天空下,就有了自洽的余地。
对此,摄影指导郭达明的理解很到位: 《皮绳》是关于神秘的故事,之所以选择在西藏,因为它具有独特的魔幻环境,让你觉得时空既停滞又永恒,时空仿佛是停止在几十年前,甚至上万年以前,你不知道自己走到了生命中的哪一个段落。
但宗教只是张扬的壳,不违初心,回归真我,才是张扬的核。
片头有三场戏,一闪而过,悬念重重。
第一场,朝圣的小女孩摔落悬崖,临死之际想把天珠交给小男孩,但对方逃开了。
第二场,野鹿叼走女孩手中的天珠,一路兜兜转转,来到森林中饮水。
第三场,猎人塔贝潜伏已久,猛地从树上跳下,制住野鹿后一刀致命。
三场本无关联的戏份,在最后一幕恍然大悟—— 作家,就是那个小男孩。
天珠的使命,还是要他自己完成,看似终点,其实回归了影片的起点。
《皮绳上的魂》就是一个圆,放映了129分钟,还是要首尾相连。
对于当下的国产艺术片而言,这种叙事结构真的很新鲜。
既然塔贝是作家笔下的人物,那么他真的存在吗?
如果不存在,他们为何能够相遇?
代替塔贝护送天珠,是否意味着作家跨越了次元壁?
虚实之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脑洞飞越天际?
这就是魔幻现实主义的魅力。
影片改编自藏族作家的扎西达娃两部小说,一部叫《西藏,系在皮绳的魂》,一部叫《去拉萨的路上》。
扎西达娃深受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的影响,他的笔触,有种击破地心的穿透力。
关于西藏,他曾写道: 在你眼前呈现出的那些画面和人生的场景,蕴藏着意味深长的永恒和神秘,大街上一只孤独的放生羊的眼色,荒原上一缕幽灵般飘舞的旋风,老城区古宅里漆黑过道散发出的永远陈腐的气息。
一只悲怆高亢的民歌,黄昏里拉萨巴廓街头转经的人流,在这些零星残缺的生活片段里隐藏着绵延无尽的情绪、神秘莫测的意向和绝望的力量。
这种力量,恰恰给了张扬大胆尝试的底气。
国产艺术片敢这么拍,绝对有好戏。
但现实远没有那么乐观,拍片只有1%,可惜啦。
拍一部叫好的文艺片很难,拍一部叫好又叫座的文艺片,难上加难!
既然张扬拍的是生命,不妨借用余华一句话—— 活着也许可以不为什么,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本身。
拍电影,不也是这样吗?
“对某些终极母题的追问与求索,魔幻与现实,神秘与宗教,结构与解构,互文与映射,是扎西达娃的小说的魂魄,而张杨将之系于影像之上。
”1、复调的救赎《皮绳上的魂》是一部复调电影,多时空,多线索,多主题,交错融合。
而影片的最重要的主题——救赎,同样也是复调的。
塔贝送天珠到掌纹之地,是救赎;格丹追寻塔贝和琼(他所创作的小说中的人物)的足迹,最后陪着他们进入掌纹之地,也是救赎;占堆紧随塔贝,看似是为了复仇,实际上还是为了救赎——代滥杀无辜的弟弟郭日救赎。
塔贝可以看作是格丹的影子,他们各自的救赎,实际上只是一体两面。
塔贝和格丹的救赎是进入神圣之地,而占堆的救赎是回家,天国与人间,殊途同归。
2、另类的复仇藏区的人名重复率较高,而复仇者又往往凭人名复仇,这就造成了郭日的野蛮复仇——滥杀无辜。
这可谓是暗黑幽默了。
塔贝是遗腹子,他根本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却不得不继承父亲的罪恶,成为被复仇的对象——这也是他作恶多端的根源。
无辜者与作恶者的双重身份,来自同一个基因。
冤冤相报何时了,占堆的紧密相随与塔贝的刀下留情化解了这蛮荒世界的复仇。
郭日的隐身潜伏和背后突击是复仇世界的终极杀戮,而他的自我了断则为他所醉心的复仇世界画上了悲怆的句号。
3、西部片、武侠片、公路片广袤无垠、苍凉荒芜的藏区地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西部片,而影像的观感也很西部片。
影片中的复仇故事看起来又像武侠片的“套路”,准确点说,是古龙的“套路”,但是,与古龙的快意恩仇不同,影片中的复仇既隐忍又粗放。
西部片与武侠片的结合,何平导演的《双旗镇刀客》是比较出色的作品,《皮绳上的魂》与之相比,有相似之处,但也有明显的不同,因为西部片和武侠片之外,《皮绳上的魂》还是公路片——朝圣之路、求索之路、赎罪之路、复仇之路……如果一定要给《皮绳上的魂》贴上一个类型片的标签,“公路片”应该是最为贴切的。
而对于普通观众来说,“文艺片”可能才是该片既笼统又准确的标签。
4、藏地题材、藏语电影藏地题材的电影很早就有,比如1963年的《农奴》。
该片虽是意识形态挂帅,摄影却是一绝,至今仍被不少专业人士称道。
但《农奴》却非藏语电影,而是汉语电影。
据谢飞导演说,他的西藏题材作品《益西卓玛》(2000)是国内公映(限于题材,小范围公映)的第一部藏语电影。
2005年,藏族导演万玛才旦的首部长片《静静的嘛呢石》的出现标志着藏语电影的兴起,而且,此后的藏语电影“浪潮”是由藏人主导的。
《皮绳上的魂》是藏地题材作品,也是藏语电影,不同于万玛才旦、松太加等人的作品,该片的导演张杨是汉族导演。
但张杨对藏地、藏语是怀有敬畏之心的,全片在藏区取景,主要演员都是藏人,为了更接近现实的情况,影片中的人物还因身份背景不同而说不同的藏地方言——对于不懂藏语的观众来说,根本分辨不出其中不同口音的差别,但这份用心值得赞赏。
5、天使、先知与活佛《皮绳上的魂》是多义的,多义指向给了我过度阐释的空间。
在我看来,琼是天使,无怨无悔,不离不弃;普是先知,不言不语,预知未来;扎妥活佛,苦修参悟,智慧无边。
天使来自基督教,先知来自伊斯兰教,活佛来自佛教,三大宗教似乎在《皮绳上的魂》中融合了。
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一个非教徒的美好臆想,但这也说明了不同宗教之间其实是存在某种共通性的——在艺术作品中,宗教也许可以超越宗旨教义上的相互排斥。
天使与先知来自于我的命名,而扎妥活佛是影片中真正存在的角色,而且,他存在于影片中的不同时空之中。
《皮绳上的魂》改编自扎西达娃的两部短篇小说:《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赎罪部分)和《去拉萨的路上》(复仇部分)。
扎妥活佛在小说《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中给世人留下了下面的一段话:“当你翻过喀隆雪山,站在莲花生大师的掌纹中间,不要追求,不要寻找。
在祈祷中领悟,在领悟中获得幻像。
在纵横交错的掌纹里,只有一条是通往人间净土的生存之路。
”影片的最后,格丹陪着塔贝和琼,一起进入了莲花山大师的掌纹之地。
绝美的影像仿佛带着观众一起祈祷、领悟,而摄影机在纵横交错的地貌中运动,带给了观众某种幻像,一如扎妥活佛的智慧之言。
6、魔幻现实主义发轫于20世纪50年代前后的拉丁美洲文学流派“魔幻现实主义”曾在八十年代深刻影响中国的先锋小说创作。
扎西达娃是深受其影响的作家之一,他在八十年代创作的大部分作品都可以看到“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子。
《皮绳上的魂》的两部原著小说便是扎西达娃在八十年代的代表作。
当时还有一位同样以藏地题材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闻名的先锋作家,他就是马原,代表作有《冈底斯的诱惑》等。
马原是东北人,他为了写小说,跑到西藏生活了一段时间,他与身为藏人并一直在藏区生活的扎西达娃相比,在藏地题材的创作上还是隔了一层。
可以说,扎西达娃就是藏地“魔幻现实主义”先锋小说的代言人。
《皮绳上的魂》也号称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它的叙事、影像和扎西达娃的小说原著是一脉相承的。
7、张杨张杨出身电影世家,他的父亲张华勋是我国八十年代知名的“商业片”大导演,导演的《神秘的大佛》、《武林志》等片曾风靡一时。
张杨是科班出身,毕业于中戏导演系。
但他上中戏是二度上大学,此前,他1988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
1984到1988年,正是先锋小说风起云涌的时代,张杨作为中文系学生,不可能不受其影响。
将近30年后,张杨将两篇先锋派短篇小说“混编串改”,拍出《皮绳上的魂》,似乎有点为当年的先锋小说招魂之意。
张杨1997年以《爱情麻辣烫》出道,迄今导演了十多部作品,这些作品在豆瓣上的评分大多在6-8分之间。
这个水准的导演,难成大师,拍出经典之作的可能性不大,但绝对是比较靠谱的工匠型导演。
《皮绳上的魂》和《冈仁波齐》是两部“套拍”的影片,风格差异很大,但张杨的掌控都比较到位,两部影片都在及格线之上。
8、先锋小说(藏地题材)《皮绳上的魂》的好与不好、装与不装都在于它是一部气质与内涵都和八十年代的藏地题材先锋小说(代表人物是扎西达娃和马原)高度一致的影像作品。
我最近阅读了影片的原著小说,再加上我读过扎西达娃的其他作品,我认为这是一部高度还原八十年代先锋小说(藏地题材)的影片。
观看这部影片,我仿佛回到十余年前痴迷先锋小说的岁月,有怀旧感。
对某些终极母题的追问与求索,魔幻与现实,神秘与宗教,结构与解构,互文与映射,是扎西达娃的小说的魂魄,而张杨将之系于影像之上。
谢飞导演的《益西卓玛》也是改编自扎西达娃的小说,该片并未在气质上靠近原著,主要取其人物、故事,影片的叙事风格还是很谢飞式的。
有过先锋小说的阅读体验,很容易先入为主——我还是比较认同张扬的改编的。
2017年7月30日我在杭州观看了《皮绳上的魂》点映,张杨导演和观众做了许多交流。
大家对片子评价很不错,但对剧情、对主旨的理解可谓众说纷纭。
我是莱昂内和西部片的影迷,自然非常喜欢本片。
有幸得到了导演签名的电影书,书里附赠了一本小册子《<冈仁波齐>和<掌纹地·皮绳上的魂>主创访谈Q&A》,信息量很大,也透露了不少“官方版”剧情说明。
我选了一些,摘录于此。
当然,作品一旦见诸世人,导演或编剧就不再是唯一的阐释者;观众的理解即便与主创不同,也不意味着就是错的。
本文内容全部节选自【马灯电影】出品的小册子《<冈仁波齐>和<掌纹地·皮绳上的魂>主创访谈Q&A》,纯手打。
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强烈建议看完影片再看主创阐述,不然会丢掉很多乐趣。
访谈① 张杨(《皮绳上的魂》导演)
张杨在重庆路演的照片Q:《掌纹地·皮绳上的魂》的原著小说在当代文学界很有影响力,在创作上,您怎样看待电影作品和原著小说的关系?
张杨:我的大部分电影,除了《无人驾驶》以外,基本上每个剧本我都要参与创作。
扎西达娃是中国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开山者之一。
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来自南美,以马尔克斯或鲁尔福这一批作家为代表,他们的特点是人、鬼、过去、现在交织在一起。
在中国,恰恰是西藏这样一个地方,它有宗教、特殊的地理面貌和自然环境,提供了魔幻现实的可能性。
我们都热爱这类型题材和表达方式,这非常令人兴奋,但在实际的创作中,编剧重点在呈现故事,而导演架构影像,尽量视觉化,减少台词、对白。
比如复仇兄弟的故事,在前两稿里是相对偏后一点才出现的,是用回忆的方式去阐述的,戏份不多,只是回忆和叙述两代人冤冤相报的背景。
从导演的角度,那就浪费了一个时空了,况且在作家和他小说里的人物塔贝中间再套一层小说人物的回忆的话,时空概念就太不清晰了,所以我们就商量把回忆这条线拿出来,和作家追逐塔贝那条线并行,一开始就来一场戏:一个杀错人的故事。
第一,我通过那场戏构建了一个西部片的视觉元素,第二,把这条线提起来了。
实际上,最复杂的是作家这条线的真实和虚构,所谓追逐的这条线,我们只是把它稍微地戏剧化一点,但如果上来就告诉观众这是作家,电影就没意思了,观众就已经开始排斥了。
我们要做的是不让观众去分清楚谁是谁,为什么多加了两个黑帮人物,就是要混淆,不要让作家这条线过早地暴露在观众面前。
Q:原小说《西藏,系在皮绳上的魂》谈的是西藏面临现代化的困境,改编之后的《掌纹地·皮绳上的魂》内核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佛教寓言。
张杨:对。
实际上,我只是用了小说中关于一个文化人的困境及其小说结构,我想的更多的是个体的困惑,对于我来说,就是寻找和救赎的主题。
我在做这两部电影时都是在寻找,作为一个创作者,本身也是寻找的过程。
从某种意义上,我和那个作家的感觉非常接近,作家所谓的在寻找他小说中的人物,其实就是在寻找自我。
你也可以理解为最后他找到自己了,回忆到小时候的责任、小时候的天珠,最后拿着天珠说咱们继续往里走。
小说里的主人公往往投射为作家另一个层面的自我,所以这里面的塔贝也可以理解为作家的另一面,塔贝就是在赎罪。
他懵懂地得到了一个天珠,但要去完成一个使命,意思是他在这个过程中去赎清所谓的“罪孽”。
小说家到最后碰到塔贝的时候说“我终于找到你了”,意思是我终于找到自己的责任。
我更希望这个电影的指向性是往这个方向去寻找“救赎”的概念。
访谈② 扎西达娃(《皮绳上的魂》原著作者、编剧)
扎西达娃(右三)参加拉萨路演Q:改编顺利么?
最大的难点是什么呢?
扎西达娃:改编要解决的最大的问题还是故事,电影一定要有故事,要打破已有的小说文本,实际上要从形而上的层面降到讲故事的层面。
于是我主动给张导建议,我说还有一个小说叫《去拉萨的路上》,也是一个康巴人带着一个姑娘一起上路的故事,主人公是个逃亡者。
《西藏,系在皮绳上的魂》是个流浪的康巴人在路上寻找不可知的答案的故事,两部作品有相似性,而且《去拉萨的路上》故事性更强:一个逃亡者沿公路行走,身后有警察、有动物、有仇人,都在追杀他,故事里也有爱情。
张杨觉得这两个小说可以结合,实际上从故事线性来说,可以是以《去拉萨的路上》为原型,但在形式上,有一些超现实、时空交织的处理上,可能更多地考虑用《西藏,系在皮绳上的魂》的方式。
跟他谈完以后,有一天晚上我突然一下子找到了一个点,能把整个故事串起来,就是利用一头小鹿,一个朝佛的少女,牵出“护送天珠”这么个概念,它是一个传递的过程:圣物天珠本来是小女孩戴着,但她中途遇险,临死前碰到了一只鹿,她把圣物交给了鹿,让鹿戴着它一直往北方走,但鹿被猎人杀了,猎人因此遭天谴,又被活佛所救,起死回生以后踏上了护送天珠进圣地的路。
这本是个传说中的故事,但一个小男孩儿目睹了小女孩跟鹿之间的交集,原本小女孩儿是想把天珠交给小男孩儿的,但他逃避了,看到了鹿来,他转身跑掉了。
很多年之后,小男孩儿成了作家,他一直在逃避这段童年的记忆,记忆却在他内心潜藏,莫名成了他笔下的故事,但一直到故事完结,他接过天珠的时候,才终于开始直面自己的使命。
这是个双矛的电影结构,因为增加了这个结构,我们很顺畅地把几层时空交错到了一起,我个人很擅长,也很喜欢把多时空放在一个现实平面上,你可能猛一看觉得是好几拨人,其实是同一拨人,发生在不同年代的故事,是数代人之间不间断的相互追逐。
Q:您提出的这个“双矛”的结构,它的连接点是什么呢?
剧中有些人物似乎比较有神性?
扎西达娃:主要的连接点有两处,一个是作家在考古现场发现的“莲花生大师掌纹地地图”,这让他相信“圣地”,或者说答案是真实存在的,所有人要做的就是寻找它;另外就是轮回的概念,是藏人对待生命和死亡的态度。
剧中还设置了一些纽带式的人物,比如那个男孩“普”,他像个小精灵,他是唯一跟作家有过接触的,连接现实部分的。
因为塔贝和琼是作家笔下的人物,是作家在内心深处试图捕捉的,一直到结尾前都不可能跟作家直接会面,所以普实际上有点像是使者,像天使、精灵,在所有人都陷入迷惘的时候,他负责冥冥中的指引。
Q:剧本一共有几稿呢?
听说中间曾经搁置过一段时间,前后的创作思路有变化么?
扎西达娃:这个结构定下来以后,张杨导演最初曾经提出要把主人公塔贝塑造成一个性格比较戏剧化、有喜感的人物,同时考虑到未来的票房,希望加强剧本的戏剧性和矛盾冲突,尽量激烈好看,也就是说,第一稿剧本是按照一个商业电影来做的。
但2008年由于种种现实的原因,拍摄搁浅了,一直搁置到2014年重新启动,张杨导演的创作思路有了变化:新的想法是不考虑票房,彻底从创作出发,做个艺术电影。
于是我们重新梳理了人物性格和关系,包括影像风格,也做了大的调整,前前后后大改了六次,参考了包括《西部往事》在内的一些经典作品,从快节奏大起伏的商业故事,变成了有比较强西部片气质的缓慢、冷峻、潜藏危机、指向更开阔的结局的电影,重点从讲故事移到了提问题,从被动逃离到主动寻找。
访谈③ 郭达明(《冈仁波齐》《皮绳上的魂》摄影指导)
本片去年斩获上海电影节最佳摄影Q:对您来说,《掌纹地·皮绳上的魂》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
制作上有什么特别之处?
您对其摄影风格、美学、技法上的构思是什么?
郭达明:魔幻现实主义本身在中国电影中并不多见。
西藏就是一个充满魔力的地方。
多亏有大半年拍摄《冈仁波齐》的铺垫,使我们对藏区有了相对充分的了解。
从制作上来说剧组的运作更趋于常规,该有的差不多都有了。
最特别的地方是两个月时间转场跨度2000多公里。
实际上2013年底我们就从香格里拉到阿里把318和219沿线能到的地方都跑了一遍,能拍到的地方都去了,也是极致了。
七月份和导演在拉萨一边分镜一边看片,基本确定了西部片的影像风格。
构图运镜上我们参考了《西部往事》,光线处理上《大地惊雷》给了我们不少启发。
Q:这两部电影制作完成后,您觉得满意吗?
或是过程之留有什么遗憾?
郭达明:这得问导演,他是否对我的工作满意。
呵呵。
如果说遗憾的话,《掌纹地·皮绳上的魂》有一些,因为它是不可复制的,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在这样的地方,拍这样的一部电影。
我在光线处理上还是有些不扎实的地方,包括没能用胶片拍摄。
至于《冈仁波齐》,我很喜欢。
访谈④ 杨红雨(《皮绳上的魂》剪辑顾问)
杨红雨剪辑的好作品太多了Q:您对影片剪辑风格、手法上的构想是什么?
杨红雨:在剪辑过程中,我和导演因为有了多年合作的默契,所以基本上还是比较顺利的,到后来多次修改主要都是集中在长度上。
这个片子本身的神秘气质决定了它的节奏不可能特别快,特别跳跃,但同时也不能过于顺畅的平铺直叙,所以我们在结构上做了很多尝试,试图让每场戏在保持住节奏的基础上又能尽量留下些想象空间,让故事进展得有悬念,让观众能带着一种紧张感和期待看下去,不要因为时间过长或事件太直白而让观众产生疲惫感。
为此我们删减了很多对白,把台词尽量精炼,充分给已经很有气氛的摄影画面和环境声音设计以及音乐留下空间,用这些丰富的视听语言来营造影片氛围而不是靠解说性的台词。
Q:过程中遇到什么困难?
您怎么解决这些问题?
杨红雨:我们唯一的略有争执是发生在影片的开场,我最早剪辑时希望片子尽快进入到一个紧张悬疑的气氛里,所以前面用几场事件很突出的戏,比如小孩看鹿,塔贝杀鹿,塔贝被救活后上路寻找天珠作为开场,完全顺着塔贝的故事线贯穿下去,而把另外一对兄弟的戏放到了后面作为另一个部分。
导演在看过之后感觉这样剪虽然故事线清晰了,可是神秘感却不足,尤其是作为全片开头,给整个影片定下的基调就不准确了,所以考虑再三我们还是决定改回原剧本的顺序,把几场看似各自独立互不相关又有点没头没尾的戏都并列放在了开头,但每场戏都做足了气氛,让那种贯穿全片的西部片节奏从一上来就格外突出,同时更增强了影片的悬疑感,效果不错。
三星半。多线故事并进,带有魔幻色彩的影片。藏胞的信仰里讲究因果轮回,影片讲述塔贝在寻求救赎的路上因受到度化而逐步放下心中恶念,以宽容之心去面对宿命,循环往复的仇恨何时能了。芸芸众生,形色各异,寻仇的、劫财的、找父的,都有其宿命,放过自己,放过他人。
谷阿莫6分版。对不起,看不太懂,什么破玩意!
一个厅就我一个人看,所以喜欢在电影院看这种大闷片。
一颗星是给格丹的神秘方言!
闷长而拙劣
除了王朔之外,还真是鲜有先锋小说家的作品被改编成电影。连张杨都开始作者化了。虚幻和现实交错,主体与客体互换,神启式的哲学探索,极简的留白叙事,大开大合的摄影。《冈仁波齐》太浅,本片又太玄,整体效果都不够理想。
为啥要杀鹿?鹿算不算保护动物??????
无因即无果,了因即了果。
1、魔幻,西部,烧脑悬疑。类型跨越太大,间隙无法缝合。2、杀鹿杀牛,寻找解脱修行的片子,杀戮事件更应杜绝。技术手段(麻醉、特效化妆、电脑特效)完全可以不让此类悲剧发生。好莱坞有专门监管拍摄中动物权益的组织和法律;中国尚无,更应自觉。
鹿都杀了,你就给我看这?!
【上海电影节展映】好看且震撼。壮丽的藏区风景中,藏族壮汉与姑娘被先知般灵气的孩童引领,踏上自我救赎之路。叙事融入西部片武侠片的风格。不紧不慢的多线索叙事流畅,藏族演员表演生动自然。最终几条线索以完全想不到的形式融合在一起,角色身份揭晓,目瞪口呆。结构太牛!化解仇恨放下屠刀完美升华
跟【冈仁波齐】的“老老实实”拍法完全相反,这部看得出相当有“野心”,各种元素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可以说这部电影存在意义和价值,比观赏性更重要。
残杀动物 情节蹩脚
目標在北方,距離在腳下,道路在背上。
小鹿死得冤
挺有意思的,跟以往那些反应宗教啊人性啊啥的题材不太一样,更多把它当个西部片来看;表现的西藏景观也不太一样,更像是单纯作为一个西部边远地带的神奇存在,符合在路上的感觉,好几处拍得挺有特点的,美术和摄影都做得不错。看之前不知道是张扬。故事有的地方挺有趣,比如女主负重带着复杂的煮茶工具
不一样的张扬,不明觉厉。还是更喜欢《爱情麻辣烫》《洗澡》《向日葵》《落叶归根》时期的张扬,最近几年的作品都拍的大彻大悟,格局更广境界更高,也离普通观众越来越远。
80年代拉美爆炸遗留的文学质感,糅合西方影像遗迹,催生出中国式西部片,独有地貌极为加分,摄影较冈仁波齐更深灵魂;非线性叙事,时空的嵌套叠加,较原著文本更丰富,不过枝蔓的贪全感仍可提升;「北方」与「城里」,毁灭与重生,在神的梦里,我们都曾相遇过;小精灵“普”太可爱了。
年度十佳!莱昂内风格(少言寡语,动作迟缓有力)的藏地《西部世界》(元小说主题也是创造主题,平行时空诡计)。魔幻现实主义混搭宗教,朝圣+救赎+行善+复仇,人与环境不分彼此。摄影震撼,色彩艳丽,极多大全景,每一帧都是海报,每个场景都安静祥和没有风。演员都很自然,男主居然没演过戏。
很一般很一般。里面有奇幻的片段,很不能理解。但综合来看也比较有种。